空間化台灣歌謠:訪談洪慶雲先生及其引發之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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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紙本地圖確認記憶空間(洪慶雲與石計生,台北/公館,助理黃韻庭,邱婉婷攝2009.05.18午後12-2點)



為執行國科會音樂與社會的研究計畫,與在公館的Padouva Cafe約了年已75歲高齡鼓霸大樂隊的喇叭手

洪慶雲先生訪談,他是一個非常特別的做過12項工作的耆老。非常健談,記憶力非常清楚,能夠進行圖像式記憶,把細節以空間方式表現,帶人身歷其境,充滿了一種他口中的「好奇寶寶」的心靈。誕生於大稻埕,對於那裡的歌廳與電影院有著充滿感情的記憶,我拿出準備好的紙本地圖,只見他一點一滴將兒時到長大的日據時期至國民政府初期(1935-1960)左右的空間記憶,非常認真地標示出來。我很喜歡洪老先生的風範,雖然有點過於嘮叨,但至少不會像文夏顧左右而言他,他幾乎有問必答,有時也會標錯,但經過追問,總可以將我設定此次訪談的目的:空間化台灣歌謠這件事做好。我想離我的一個理想:用地理資訊系統(GIS)數位化台灣歌謠的「媒體迴路」(media loop)日子不遠矣。我決心追尋空間化台灣歌謠,它就會完成。有時碰到老朋友,如台大音樂所楊建章教授,問我為何這麼熱心,劍及履及做此研究。我的答案是「熱情的人」。建章很內斂,不輕易喜怒形於色,思維細密冷靜具洞見,處事有時過於民主謙遜,不熟的人會感覺悶悶的。但我就喜歡他原來的樣子,君子之交淡如水。我跟他說,做音樂與社會這事這麼久,最令我不悅的是那些擁有黑膠與留聲機就自以為了不起的人,擁有黑膠不知分享(有時還會奪人所愛,如台南永康的王昭旺父親的周璇「夜上海」失蹤事件)的驕傲是資產階級的行為,我對這類型的人不滿的極限是「徹底忽略」(totally ignore)。「但黑膠收藏本來就是資產階級行為」,建章一貫冷冷地說。「但不足以睥睨傲物」,我斬釘截鐵地說。他和吳叡人,黃長玲等,都是我心中屬於芝加哥-台北-238不可分割的三位一體即使很久不見面感情仍然一樣深厚的老朋友。當然,紐約-台北的邱貴玲,吳介民也是一樣,屬於238時代的永恆,那裡面有共同經歷的詩樣浪漫革命記憶。我現在一下子就能想起他們的樣子,即使很久沒見面,此之謂記憶。
      講到學術,現在朋友大家都在裡面,我有時笑笑跟建章說,跨界至音樂範疇並非故意(我覺得做完後就會離開),而是台灣歌謠研究在2006年的夏天被紀露霞歌聲喚醒後,就一發不可收拾,燒到現在,不斷進行訪談不能罷休。而我本來被該死的族群意識認為是弱點的一半台灣人,一半安徽人的血統,卻因為挖掘紀露霞後追蹤至上海老歌成為優點。但我徘徊的半山,漂泊的靈魂詩所化身的雲霧裊裊海峽兩邊都是家,都不是家的 not knowing where to go的感覺。半邊明亮忽爾黑暗的石頭,你啊,擊壤且縱歌聲穿山去,埋此心情青松底,一一長嘆息。這時我想起北京大學社會系老朋友楊善華教授的名言:「做訪談是會上癮的!」,真想跟他說:「這是真的啊!」而且,我越來越覺得訪談庶民更有意思。像洪慶雲先生,十足哈代(Thomas Hardy)小說裡「無名的朱德」(Jude the obscure)存在狀態,沒能上的了大學,沈迷爵士樂演奏的夢想遲遲無法實現自己,乃一生更換了十二個工作,包括波音唱片製作,公務員,土木,送貨員,會計,新光紡織職員,業務和喇叭手等等,充滿挫折,懷疑,熱情與徘徊的人生嘮叨裡隱藏這樣的成就焦慮精神狀態,我想。與他結緣是因為鼓霸團長邱志炅的介紹,並於一年前帶紀露霞老師至鼓霸練習場一起練歌才多聊了聊,前幾天剛結束的台大紀露霞演歌五十座談會結束後,由其王櫻芬所長安排之晚宴時,發覺洪老先生竟開始滔滔不絕講其大稻埕追星經驗,十分驚訝!唉可嘆當時錄音機交給已經回家了的助理韻庭,沒能即時錄下,而笑容可掬的王櫻芬那時又有意無意瞄了我一下,彷彿說真可惜啊,這活生生的歷史,活生生的美麗,心中浮起一句賀德林(F.Hölderlin):Living Beauty, returns to the destitute heart of the people. 我乃下決心立刻安排訪談,當夜十一點就敲定今日訪談。洪慶雲,一個平凡歌迷,聽眾,十分低調的老人,卻隱藏巨大的記憶能量,這就是庶民的偉大。
       歷史不只是巴烈圖(Vilfredo Pareto)所謂的「菁英循環」,少數貴族的生死場,歷史的底層,庶民所構成的記憶或許才是最為真實的,重要的。洪慶雲先生他其實是一個十足的影迷,歌迷與逛街迷。他說他迷戀大橋下的楊三郎「黑貓歌舞團」,可以去看表演一個星期不走,他是楊三郎堅決的粉絲,1950年代追星族。也喜歡去第一劇場看電影,百看不厭。很小的時候也跟著大人把大稻埕的煙花巷巡禮過。對於戲院,劇場和歸綏街等如數家珍,若不是熱情,還有什麼好說的呢?我從這上癮的訪談所獲得的最珍貴感覺是,做學術研究讓我越來越知道必須謙虛面對每一個研究題材,那裡面是日常生活的真實,重新建構或詮釋都要謹慎,因為那涉及歷史,社會與文化裡的人曾經渡過的感覺與感情,理性與絕望等等,裡面其實無窮無盡。所以,不要顧及自己可笑的自尊或什麼名校驕傲的姿態,也不要想掠奪別人辛苦研究的資源或插花搭便車,想知道什麼就站起來,聯絡,就熱情去問吧,訪談要會彎下腰,別人拒絕你訪談是應該的,別人沒有義務回答你任何問題,接受你訪談是因為你誠心誠意感動人,要問你自己為何做這些研究,要先感動自己才能感動別人。要學會誠懇幫別人倒茶,要把自己比地球還大的自我現象學地bracketing, 放入括弧存而不論,反省自我中心,要喜歡當聽眾,要記得,適時的沈默力量很大。要提攜後進,照顧學生,耐心導引學生,但不要輕易收學生,門外就可,入室責任大矣。訪談要真誠以對,要忠實做逐字稿,觀察,從手勢到語言全面地觀察,要全面性觀察就要成為朋友,親人,不要訪問完再也不見面。要反省,與理論對話,分析,觀察,想像,寫作,寫作,寫作,有意義的訪談就會誕生。而且要牢記,這一切不是基於形式主義化後的學術價值,而是隨時可以離開,重返庶民的有血有淚生活的價值。研究者是次佳選擇,行動者才是真正人生,如我們的洪慶雲先生,活生生的美麗啊,請回到我們業已乾涸的人生。(2009.05.18-19)


 

逝去的總會逢春萌芽




2008年歲末美學策進會講座:石計生紫藤廬演講紀露霞台灣歌謠(2008.12.27)


◎照片說明 (由左至右:台灣鼓霸樂隊喇叭手洪慶雲與石計生教授,台北/紫藤廬,2008.12.27)


▼這是我在紫藤廬美學演講這麼多年,感覺心情特別激動的一個上午。不到十點一刻,我坐在二樓講堂的榻榻米上調整要播放的紀露霞老師的音樂,就陸續上來了一些歐巴桑,歐吉桑,看來都已經七、八十歲,這令我有點驚訝,因為我的聽眾群中向來很少有長輩。一問之下,才知道自由時報已經連續在星期四與五刊登兩天這演講訊息,大家都是為了紀露霞無可取代的美妙歌聲而來。特別是意料之外來了一位我之前做國科會研究時認識的老朋友,他是1960年代台灣最好的樂隊,也是和紀老師當年合作過的由謝騰輝先生領導的鼓霸大樂隊團員:喇叭手洪慶雲先生。洪先生說他和紀老師同年,那就是73歲了。他來後,我忙請他上座,又因為來了這麼多長輩,當下決定用台語為主進行演講(雖然講的不很輪轉,但是我的誠心也換來長輩們親切的指正,我很感謝),並且放棄談論理論層次的「隱蔽知識」的部份。我用播放收集來的歌曲的方式,邊講邊聽,邊讓洪先生與聽眾插話進來,產生一種模糊講者與聽者界線的效果,感覺很好。畢竟,在台灣歌謠這一部份,其實在座的老人都是活生生的見證,都是台灣不朽的鄉土精神的承載者,有著更多難以言喻的感情和紀老師的歌謠緊密結合,許許多多的回憶就蘊藏在現在的聆聽中,難免會想說說什麼。

大家就盡情地說吧。這逝去未僵死的愛。總會逢春萌芽。有時閉目聆聽,有時跟著打節拍,有時眼光泛著不知是喜還是悲的淚。我有時就轉化為研究者的角色,拿出錄音機,把聽眾和洪先生講他對台語電影的經驗錄下來,以茲與台語片大導演辛奇先生說法交叉比對。就這樣分不清誰是主講者誰是聽眾的混沌下度過一個愉快的上午。時光倒流至照片泛黃又流回現在紫藤花尚未綻放卻在我的心裡燦爛的熟悉地方快門一閃定格。紫藤廬裡。大家聽音樂聽的過癮,也交流地很快樂。我結束前突然發覺,「隱蔽知識」不也就是藏在這些看來已經老掉牙現代聽來卻又非常時髦的歌謠裡嗎?我們不能聽到,感覺到,除了時代裡的錯誤審查政策外,現在或許是因為知識份子一絲絲可笑的「欠缺行動熱情又愛抽象批評」的自傲吧?我自我反省曾經消失的1960年代不知紀露霞感覺羞恥,憤怒,乃化為立誓把那被奪去的音樂感覺找回來的行動熱情,我不再相信西方人的或任何過於抽象的批評,答案要從土地找。面對面的接觸才是真實。從前的只聽西洋歌曲或國語歌的「自傲」,是一種被統治者意識型態灌輸台灣歌謠是落後的,低俗的刻板印象,現在通過紀露霞,是不是正是我們重新認識台灣歌謠,讓它再次展現光芒的時候呢?台灣歌謠裡每一個音符與旋律裡有著無數台灣人記憶裡的愛恨離別,屬於非常個人的,私密的又非常公開地通過紀露霞的音樂被烙上歷史的印記,它的線條是如此柔和而優美,就像這些長輩臉龐上的美麗皺紋。這天陽光普照,白千層開滿新生南路,是十二月的盛宴,敞開心胸,讓我們將所有失落的都聯絡上,以一種拾花憐惜生命熱愛生活的心情面對2008的結束,2009年的來臨,這是紀露霞所代表的台灣歌謠裡所蘊含的偉大生命力給予我們的啟示(石計生,2008.12.28)。



2008年12月27日(六)am 10:30-12:20 :紀露霞台灣歌謠裡的「隱蔽知識」(石計生)



演講地點:紫藤廬茶館(臺北市新生南路3段16巷1號)
參與方式:免費聽講、自由捐獻茶水費。
聯絡電話:臺北紫藤廬茶館(02)2363-7375


一首歌我們遲了五十年:紀露霞與鼓霸樂隊

◎ 五十年後再相見–紀露霞與鼓霸樂隊:由左至右:編曲家溫錦添、喇叭手洪慶雲、寶島歌后紀露霞、石計生教授和現任鼓霸樂隊團長邱志炅(台北/環河南路廣州街一帶鼓霸練習地,2008.06.29)

【田野筆記】 持續不斷的收集,訪談與調查做這紀露霞國科會研究到了這張照片,是令人感動的一刻,因為我無意中促成了五十年未曾謀面的音樂老朋友的相見。現在仍是鼓霸的編曲靈魂的溫錦添先生,雖然當年因為去當兵,遂與紀露霞失之交臂,卻仍很激動地高興有機會再和他心目中的寶島歌后紀老師見面;而洪慶雲先生就幸運的多,當年在鼓霸創始人團長謝騰輝先生寓所–中山北路蜜月堂二樓練習時,曾和紀露霞合作過。在紀老師與鼓霸第二代五十年後再次合作練習唱台語經典〈飲淡薄〉時,我站在他旁邊,已經退居幕後的洪先生一直稱讚地對我說:「伊的聲音攏沒變」,和紀老師握手話舊時還拿出從前的剪報給紀老師,顯得無比年輕。
而熱心維持鼓霸優良傳統的現任團長邱志炅先生,正因為之前的因緣際會訪談到他時,才有後來的中山堂幾次焦點訪談,終於我心中起了一個非常深刻的願望與念頭:無論如何,我一定要設法向政府或民間企業申請或募款,讓這五十年未曾再合作過的紀露霞與鼓霸大樂隊,再次合作。就是因為這個許願,才有這次的首次練唱。這真的是歷史性的一刻。我的研究助理研究生們劉宏勳、張安天以及我國科會研究案的協同主持人音樂系呂鈺秀教授的研究生商慧珍都很認真地記錄下了這場面。
「 一首歌,我們是不是已經遲了五十年?」我在回程的車上問紀老師。老師以她充滿智慧與對於音樂不悔堅定的語氣笑笑對我說:「永遠不會。」她說她七十歲的心中充滿了美妙的回憶。說沒想到還能與五十年前的朋友見面,一起再練習昔日歌曲,雖然開始總是有些生疏,連用的譜都不同。湧上心頭的是青春少女時期的生命經驗,在爾今台北同樣的街頭不同的地景與氛圍中飄忽著。暴雨過後。我們嗅到了徹底沖刷後的天地,一種遙遠的關於音樂的記憶,就這樣快樂地在紀露霞高低收放自如的繞樑歌聲中慢慢靠近,而歲月的蹤跡已然隨雲隱藏…(石計生,2008.07.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