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重陽:〈重陽立教十五論〉今譯




⊙ 石計生譯


六 「論合伴道」

道人合伴,本欲疾病相扶,你死我埋,我死你埋。
然先擇人,而後合伴。不可先合伴,而後擇人。

不可相戀,相戀則繫其心。不可不戀,不戀則情相離。
戀欲不戀,得其中道,可矣。

有三合,三不合。明心,有慧,有志,此三合也。
不明著外境,無智慧性愚濁,無志氣乾打鬨
此三不合也。

立身之本,在叢林,全憑心志,不可順人情,不可取相貌。
為擇高明者,是上法也。


(今譯)
修道的我們是對生命終極意義有嚮往的人,這樣在一起了
本來就是要生病時相互扶持,你死了,我把你給埋葬
我死了,你將我埋葬。是命運選擇了我們才在一起
而不是先在一起而人為地宣稱我們的比肩

在一起不可相互愛戀,相戀會讓我們的心日夜相繫在一起
在一起不可以不愛戀對方,不相戀則情感日久就會疏離
將慾望的相戀提昇至愛欲的不戀,就得到了愛的真理,這樣就對了

人在一起,有三合,三不合
心讓人看個明白,用智慧處理危機,有志氣讓愛長大,這就是三合
心執著記憶的與形式的快樂,不用智慧面對命運,沈溺小愛小欲垂頭喪氣這就是三不合。

人在世間,要讓自己保持汪洋大海般的熱情,這全憑堅強的意志
不可追求眼前的短暫而順應人情,不可以將愛建築在相貌美醜上。

得到這樣的胸襟的人,就是愛的領域的高明之人。



八 「論降心」
凡論心之道,若常湛然,其心不動。
昏昏默默,不見萬物。冥冥杳杳,不外不內。
無絲毫念想,此是定心不可降也。

若隨境生心,顛顛倒倒,尋頭覓尾,此名亂心也。
速當剪除,不可縱放,敗壞道德,損失性命。

住行坐臥常勤降,聞見知覺為病患矣。


(今譯)
常常我們聽到降服其心,是不動如山的淡泊,一片澄明。

毫不動心,因為,眼睛通過自己的安靜,看見的是萬物的本來樣貌。
心,有點飄忽,有點具體,有點神秘,有點現實,不在我們的身體裡面也不在我們的身體外面,沒有一點一滴的思念與想像,這很難
這就喚作安定的心,一點都不需要降服。

如果我們隨著環境變化而產生心境變化,就糟糕了,顛顛倒倒,尋尋覓覓慌張地在瞬息萬變的社會大海中拋錨定位,這就叫作亂掉的心。
一定要趕快翦除,不可以放縱這樣的心跟著你,後果是會把道德敗壞
嚴重的話連命都會跟著丟掉。

所以我們不管在家居住著時,走路時,坐著時,睡覺時都需常常練習降服你容易亂掉的心,其方法為何呢?要記得:

凡聽到的,看到的,知道的,感覺的所有都是讓我們的心生病的力量也。


七 「論打坐」
凡打坐者、非言形體端然、瞑目合眼。此是假坐也。

真坐者、需要十二時辰、住行坐臥、一切動靜中間、心如
泰山不動不搖、把斷四門眼耳口鼻、不令外景入內。但有
絲毫動靜思念、即不名靜坐。

能如此者、雖身處於塵世、名已列於仙位。不需遠參他人、
便是身內聖賢。百年功滿、脫殼登真。一粒丹成、神遊八表。


(今譯)
凡所謂的打坐,不是說讓身體端端正正坐著、眼睛閉起來念咒調息的意思,這是假的靜坐。

真的靜坐,需要一天二十四個小時,居家的時候、外出行走的時候、坐著看書思考聊天的時候、躺著睡覺安眠的時候,在這一切動靜的中間,必須能讓自己的心像泰山一樣不動不搖,穩居安靜,這是透過鍊功將眼睛、耳朵、嘴巴和鼻子緊閉起來,不讓身體以外的景象跑進來才能達成。如果有一點點的動靜與情緒思念,都不能稱為靜坐。

如果能做到這點,雖然你身處於紅塵俗世,也已經名列神仙的位置。不需要跑到很遠的地方去參神禮拜,你自己身體裡面就住著完美無瑕的聖賢。反覆操練,經過很長的時間之後,就可以像蟬脫掉舊的殼一樣,迎向全真的新世界。

當你的身體內的金丹結成後,就能超越具體的空間與時間,在無垠的宇宙中自由出入,悠遊。


一 「住庵」
凡出家者、先須投庵。
庵者、舍也。一身依倚、身有依倚、心漸得安、氣神合暢、入真道矣。

凡有動作、不可過勞。過勞則損氣。不可不動、不動則血氣凝滯。
需要動靜得其中。然後可以守常安分。此是住安之法。


(今譯)
凡是能夠達到萬緣不罣自己靈明,體驗「人能常清靜、天地悉皆歸」的境界的人,就是「出家」的人。這樣的人,隨時能在、隨時能離開,所以必須先學會行腳時的「投庵」。

庵的意思,就是房舍,就是讓心安住的地方,有形無形。是身體所以依靠休息的地方,當身體有所依靠,則你的心就會逐漸覺得安定,氣血運行和精神之間的流轉就會覺得通暢,再起身時可行更遠的道路,體會身庵如此移動自如,操練久而久之,就可以進入真正的修行大道了。

為讓身庵常在,凡是身體的動作,不可以過度勞累,過度勞累則會損害你的真氣。也不可以讓身體都停止不動,不動則會使得你的氣血凝結固遲,同樣不利真氣運行,需要的是讓身體的一動一靜都能適度,
然後可以讓你的心守住常態、安分守己。

這就是把身體當作住宅的安定你的心的方法。


三 「學書」
學書之道、不可尋文而亂目。當宜採意、以合心捨書、探意採理、捨理採趣。採得趣、則可以收之。

入心久久、精誠自然、心光洋溢、智神踴躍、無所不通、無所不解。若到此、則可以收養、不可馳騁耳。恐失於性命。

若不窮書之本意、只欲記多念廣、人前談說、誇訝才俊、無益於修行、有傷於神氣。

雖多看書、與道何益。記得書意、可深藏之。


(今譯)
學習讀書的方法,不可以為了找到所有的文獻而混亂了你的眼睛。讀書的方法應該先瀏覽資料得到一個大概的印象,再以適合你的研讀心意的部份捨棄不相關的書籍;之後,探求合於心意的道理,反覆揣摩,再把邏輯的道理丟掉,只留下書的合乎趣味的精神部份。得到這樣書的趣味、印象,就可以把書收起來了。

那趣味、印象,放在你的心中很久很久,反覆揣摩,醞釀、發酵,有一天,很自然地你的心突然大放光明,洋溢著知識獲得的喜悅,智慧大開如汪洋之納百川,沒有什麼書讀不通、沒有什麼問題不能解開。如果你已經到了這樣的境界,就可以停止讀書,涵養心神眼睛,不可以繼續馳騁下去了,小心,再下去性命不保。

況且讀書不去瞭解書的原來的意思,只想要記憶很多、知識很廣闊,在別人面前說東說西,一副好像很博學的樣子,人家誇獎你、驚訝地說你是青年才俊,嗯,要注意,這些啊都無助於你的修行,而且會傷害你的真氣運行。

雖然看了很多書,對於修行其實一點幫助也沒有呢。因此修行之人,只要記得書的意思、印象就可以了,把知識深深地藏起來,像冬雨含苞待春的花。


十五 「論離凡世」

離凡世者、非身離也。言心地也。

身如藕根、心似蓮花。根在泥而花在虛空矣。
得道之人、身在凡而心在聖境矣。

今之人、欲永不死而離凡世者、大愚不達道理也。

言十五論者、警門中有志之人、深可詳察知之。


(今譯)
所謂的離開凡人的世間,不是身體的離開,而是你的心的離開。

我們的身體就像蓮的藕根一樣,心靈則像含蓄開著的花,
根,深深地紮在混沌黏稠的泥土中;而花,則飄逸綻放在迎風的
虛空裏

領悟到金丹大道的人就是這樣的:
身體,深深地紮在混亂糾葛的現實紅塵中;而心靈,則超越
一切在神聖不可測的境地安然流動

當今世上的人,執迷不悟,想盡辦法要長生不老
讓身體繼續在滾滾紅塵中醉生夢死,說這樣叫做離開凡人的世間
心靈卻一片混沌,實在是愚笨到了極點啊

這裏所提出的創立全真教的十五點注意事項,是要警惕
教門之中的有志修行的人,要簡單地活著、高明地想著
我們孤獨而清醒


(待續)

從白雲觀凝視

用戶插入圖片

從白雲觀凝視(北京:白雲觀,2007.7)




凡打坐者、非言形體端然、瞑目合眼。此是假坐也。真坐者、需要十二時辰、住行坐臥、一切動靜中間、心如泰山不動不搖、把斷四門眼耳口鼻、不令外景入內。但有絲毫動靜思念、即不名靜坐。

                                                                          

                                                                             –王重陽「論打坐」,《重陽立教十五論》


神秘經驗紀事



1. 高門墳場

自從收了那兩顆珠子與那枝筆後,你看世界的現實態度從此不同。

循線早知來倫敦一定要到高門墳場面謁 馬克思,繞了好幾圈,但始終找不到傳說中的
1883年下葬時的墳墓。許多遊客獻花在那明顯的西郊獅面巨大衣冠塚,你當然
不能免俗照了張像,為了掩飾一個尋找。

天色已經漸近黃昏了。同行的美國同學說該回去了。你失望地說好吧。踩著由
碎石子構成的幽靜小徑,眼神在落葉已盡的白樺林間徘徊。一隻貓不知
從何處跳出,在小徑支線的光芒半途若隱若現,牠忽然往草叢一跳。你心有靈犀
跟著走了進去。轉了一個彎。又轉了一個彎。撥開了疾藜又是疾藜。

貓停止。你也駐足。貓對你使了個眼色,縱身又是一跳。你順著牠消失的方向看去
一道餘暉從林間溫柔射入眼簾,你眨了眨眼,莊嚴平躺 馬克思。

你震撼地按下了快門。在已然裂了一道縫的小小墳塋上供上一朵隨手
摘的紫色的花。道別了。趁著即將下沈的光線導引,古老的鐵門
行將關上的古銅之花。

道別了。以為這就是故事的全部了。你又踩回碎石子的道路,卻又不捨地
屢屢回頭望著那光源: 突然,奇怪的事情發生了

馬克思帶著燕妮在光芒那裏向我招手,彷彿是邀請
彷彿是離別。你親耳聽見,以一種不是言語的言語千言萬語說
一起喝個咖啡聊聊吧。於是你邊和同學向著墳場的鐵門的同時也和那
不世出的靈魂與他的所愛共進了一生難忘的下午茶。

如一世紀之久的短暫。

你走近了門口。你起身道別。燕妮給你嫣然一笑。 馬克思捋鬚點頭。
於離開疾藜的疾藜轉彎走回碎石子路的同時。最後一道黃昏餘暉
以迴光反照的強烈刺眼地安定了你對他/她強烈的愛。你眨了眨眼。

兩顆晶瑩剔透的珠子與一枝筆伴隨著一種知道此生不會再見的離愁從溫暖的
素色源頭傳來。從此。你看世界的現態度不同。



2. 成功大學裏的城牆

後來人家告訴我那是明朝鄭成功時代的京畿城桓。

那是一個酷暑的午後,尚未過世的父親那日興緻特別好,說
想去當年和媽媽結婚的台南成大旁的軍營遺跡看看。

爸爸病了也有一段時間了,正在做化療,一雙國民革命軍
大江南北走過的腳,現在看來有點瘦弱而風燭殘年
在火紅的鳳凰木蝴蝶般飛舞的花朵片片中
踏著最後的記憶彎進了廣大的校園
很久不曾感受,父母偕子之手地漫步
於廣遒無邊的百年榕樹下

我隨著一種童年以來鮮能獲得的幸福感
隨意晃蕩在校園,水波輝映純白的鵝群擠兌似地覓食
後面是更為浪漫的擁吻,一對年輕學生情侶
松鼠跳躍,忽上忽下地招搖
赤色的腹部有時因翻滾而顯得格外醒目
調皮,一隻就這樣往有著古老城牆的
方向跳去

我就跟著穿越了拱形的歷史,門的
另外一端是雜草叢生的蒺藜之地
一些壟起的土堆斜斜高疊幾乎觸及城牆的頂端
強烈的南台灣陽光仍頑強地從密密榕樹林間
恍惚映入我尋找小松鼠的眼簾

「等你很久了,願意上來奉茶嗎?」

虛空中一個聲音對我說。

抬起頭在光影中我看見一個深著華麗高雅的宮廷妃后般美麗女人
與一丫環似的侍從站在城牆上對我說。

我很有自信地說好,就跟著一種奇怪的空間轉化進入了
一個非常涼爽而寬敞的房間。其典雅布置有如
任何古裝宮廷劇中的樣式:桃花心木桌椅,沈著飛揚的字畫
沁入心扉的沏茶,與素衣緞帶隨著微風抑揚的妃后教養深厚的中規中矩
言談意識流般若流轉於似夢若醒的端坐裡我倒是身在何處呢?

「既然來了,不要空手而回,請到另一房間參觀」,好像洞悉我的心事那后妃說

我拱手作禮。隨著進入一鏤空墨綠窗櫺四面的房間修竹在外搖曳生輝
而到處所見的是各式寶物:金銀,琉璃,瑪瑙,鑽石,琴,棋,書,
畫,劍與鼎等等眼花撩亂。

「你可以拿走任何你想要的東西…」

我說就鼎吧。不對稱的對稱,以帶著某種不能成雙成對的悲劇性三角
支撐香煙繚繞啟迪著一種超越世俗的清醒。這滿室清香來源之所在。我想。

雍容的后妃莊嚴一笑。我們三人就走出了一室又走出了一室正要開口道別

就聽見了父親的安徽大嗓門喊著我的名字我的眼睛所見是
雜草叢生的蒺藜之地,一些壟起的土堆斜斜高疊幾乎觸及城牆的
頂端空無一物強烈的南台灣陽光頑強地從密密榕樹林間腐朽味極
重的陰濕之地斑剝處處映照一個不知呆立多久的出神之人

我回頭,如從小的反應回了一聲 噢! 來了

我疾行下了土丘,往城門處而去,風燭殘年的父親以數十年如一日對
我的愛以渾濁了但溫和的眼珠兒看著我彷彿我未曾長大我把手搭在他的肩上緩緩走向
歡樂拍照的姊姊,大哥,二哥,三哥和媽媽。

我回頭。我看著被遺棄在校園一隅的曾經輝煌的城牆,懷想明鄭短暫而金碧輝煌的歲月一切,到頭來只有一種穿越時空的記憶與機緣剩下,不知為何的遭遇
與分離,建築仍在,人去樓空。

我回頭。我感受到城牆上兩個倩影的溫暖揮手,在已經暗了的夜空
靠著指北的星光尋找氛圍的離聚,疊合,刻骨銘心的行走,不知
為何的遭遇與選擇,我順從內心的呼喚在我空曠的身體地景中央,
從此安放了一個 鼎

記憶仍然潛行躡手躡腳無端造訪
但當裊裊香煙點燃,從此無名大千世界
有了 心之安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