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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記
七日記
「 在那些日子裡,人要求死,絕不得死;願意死,死卻遠避他們。」 — 啟示錄(Revelation) 9:6
「要擦去他們一切的眼淚;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哀,哭號,疼痛,因為以前的事都過去了。」— 啟示錄(Revelation) 21:4
◎ 石計生
【第一日】
習慣地我選擇木柵線動物園站的最前面的車廂的進門左轉靠窗的第一個位置,進入褥夏的當口,因為這裡可以放置那沈重的背包與夫眺望捷運沿線的山水與臉龐日日再出發。你這次以一老者的形象出現,頭戴著花格子的灰帽,一臉未整理的稀疏鬍鬚,帶著一付黑框老式眼鏡,蹣跚地由後方上車,從木柵站。我其實是認識你的,不然的話為何我會警覺你濃厚凝重的呼吸聲裡夾雜著嚴肅的咳嗽聲訴說著你習於獵取人們的靈魂的化身,就這麼坐下來,就坐在我的左側。車行迅速穿越麟光站後的詭譎山洞,長長黑暗的山洞10秒瞬間而過,你,我可以以眼角餘光瞥見你,陰暗皺紋滿布的眉宇透過黯淡的節奏依然的咳嗽向我傳來一個訊息,就像你向所天下人宣示的訊息,像汪洋中絕望的號角,吹奏著過往風帆的輓歌:
我的陰影,將降臨於你的身上
這訊息淡淡的、如茉莉花開放在六月的枝頭
或將是美麗而明確的萎索?
【第二日】
你在什麼站下車說實話我渾然遺忘,回國以來捷運裡人來人往我不曾記憶著些什麼,你是我唯一有印象的人,在失速的過往與未來支離破碎的你我。上次你以和尚的形象帶走我摯愛的父親時我沒有哭我只是十分想念他,他的背影在熊熊火光中煙消雲散,只剩下夢裡似真非假的問候與家居。心愛的人死了,到處是地獄。你這次清楚認真的也想帶走我,就像你七年前帶走我父親一樣。我說,但此時我並不能像20歲時那樣堅決地相信你,相信美殉宛若從月光瀑布的一躍而下,順著彩虹而下的完美,之死,是值得的真實。我說,此時我並不能和年少摯友共同的承諾一樣堅貞跟隨你,「決不活過公元2000年!」,那虛無主義時代的你的信徒高高貼在牆上的標語,就像你在柏格曼的第七封印身著黑衣的行走,你,跟隨我也有好一陣子了吧,也想像電影一樣對我說:「是時候了啊!」是吧。我說,但此時我並不確定我想跟你走了,雖然可怕的咳嗽已經在我抵達教授研究室就已開始如瘟疫蔓延開來了,如萬丈波濤排山倒海向我的五臟六俯襲來,特別是肝臟,你知道的我身體最弱的地方。我想起了父親、童年歡樂的家庭、詩與師父們、自己年輕時追尋過的愛與誓言,那些餘溫猶存的記憶如照片,泛黃。此時的我依然似年輕時無所眷念,我說,但並不確定我想跟你走,只想透過你對於我的折磨觀察我/你。
【第三日】
整個月我喪失了對於身體慣有的自信,我喪失了助人的能力,這是唯一讓我覺得沮喪的事吧。練功場所仍然有許多期盼的眼神等待下手,與心靈的開導。你時常在我的左側冷眼旁觀我知道。那不算什麼,師父會這樣說我知道。我想起月前和師父去高雄看一個重症男士,曾經商場叱吒風雲的他已瘦如材骨,求生意志薄弱中帶著家庭的重荷嘮叨。,三十七、八歲得了末期的癌症,原是商場上叱吒風雲的青年企業家,瘦骨如材眼睛凹陷至深處,一股不能磨滅的英雄氣短的悲傷流傳在空氣中,兩個稚子與愛他的妻子。讓我回憶起這麼多年來嘗試從你的手中挽救許多人的歲月是否是樁騙局?自我欺騙的騙局?是不是當你的大手一揮,眼瞼一眨眼,其實我們所有人都必須跟你走?我不禁深深猶豫起來了,所謂的「隨緣助人」。於是你就看看錶,說我的時間也將至。整個六月我陷入可怕的痛楚,我也將自己隔絕於眾人之外,上課、說話、吃飯、做研究的我都不是我。你站在一旁面無表情地看著手錶,我說,你怎麼確定他就要跟你走,遺留一對稚子與未完成的夢想,尚未而立的年輕生命。你看著我們在卦中祈求奇蹟的傳遞,源源不絕的氣息傳入他虛弱的身體,他重重的咳嗽穿越時空撼動著我對自己的信仰,雖然可怕的症候已經在我抵達教授研究室就已開始如瘟疫蔓延開來了。你冷朝熱諷著我自以為是的幫人理療加氣的歲月,「沒有人曾因你的慈心而受惠」,你說,「他們終將皆死去,隨我而去!」你企圖有系統地打擊著我熱情入世的心,企圖讓愛口吐白沫在炎炎夏日中自取滅亡。我確實氣餒,但虛弱中不曾放棄。身邊的珍藏事物不吝給予,給予需要的人吧,我說,我曾經是你不二的信徒,換來的是贏弱的身軀與流浪的心靈,在多變的城市風候中兀自哆嗦。我遭受各式各樣的痛擊,來自黑暗界,但不曾心慌;因為死而復生的勇氣導引,「尚有許多期待救助的人啊!」,隔著厚重的隔音玻璃我聽見我自己的聲音雨中呼喊著暗啞無人理睬。
【第四日】
理性所構築的世界正面臨黑暗界力量輕蔑容易的摧毀。「凡存在即合理」是這個時代的標語。心靈隱藏最深的壓抑慾望肆無忌憚地在今日地球行走,其姿態宛若億萬年前獨霸這個星球的恐龍,經由價值中立的媒體、符號、政客與學術。我是一匹披著西裝外衣的狼。你經由一個被學校判定為精神病的陌生學生口中說出。她在暴雨的午後坐在H教室二樓的欄杆旁,身後的雨瘋狂淋濕了半身,她的眼神堅決攔住我:
「以上帝之名我認得你,你這校園裡最著名的老師,不要說不認識我,我千百年來反覆和你認識,你,你,你這熱血濟世的人,為什麼到此時還在堅持?看,看看我左臂上的刺青,921,我的傑作,我知道你此時是上帝,人們將信仰你,但你是匹披著西裝外衣的狼。不要排斥後代,不要排斥我,要讓你的後代目睹我還有不斷的傑作:地震、火災、山崩、洪峰、戰爭、狂瀉的股票、與愛恨離別。不要說不認識我,我千百年來反覆和你認識,就在廁所,人們覺得最為污穢的地方我們換帖結交,蟲蛆爬過我們欣喜的心情,頌揚黑暗之光吧,你這深受學生愛戴的,校園裡最著名的老師,你這匹披著西裝外衣的狼。以上帝之名我認得你。」
瘋狂倒影著文明這我們共同擁有的湖泊,我的心微微晃蕩,但是舟船不曾翻覆。她/你游離的眼神中我看得出你們對於我的篤定深感恐懼。我說。因為,你已察覺對抗你最為根本的武器已在我心萌芽。「相對於整個校園裡披著西裝外衣的狼,你的非理性是真正的理性。」我藉故從一偽善、輕挑、甜點形式的學院官僚會議中逃出時,對著雨後教室二樓的欄杆她/你坐過的地方,說了這樣的話。感謝你。虛無主義時代的我之後第一次感謝你。
【第五日】
你在世界蔓延的速度比我想像中快。我說。雷雨答伐研究室我批改學生期末報告的清靜間隙時我發現,自己無法回答〈藝術社會學〉課程中,一極為優秀的學生以下的詰問:「
首先,必要的是存在感的重新確立。近乎儀式性的招喚。
招喚那樣一種在生活的恬謐安逸中漸漸褪乏的曾反覆糾纏以倉皇悲切著的姿態的自我認證。
『怎麼樣才能證明我與眾不同? 』湖面上,楊牧以此詰問。
然而,在認定了必然的與眾不同之後呢?我們還可以拿什麼來面對存在?我們怎樣可以在虛妄的時間之中把握這當下不斷絮叨著的唯一主體?究竟,究竟人如何可以活著,而不僅僅只為了活著本身?
老師,我曾不斷不斷地想這麼問你,尤其在每一個你談到死亡的瞬間。
今年二月,我遭逢人生頭一次劇烈的背叛。關於情感,也關於我所仰賴的生存基石–相信。此時此刻我必須急切逆流回溯,回溯那曾教我瞬間崩解,如今卻僅僅如同皮膚上淡淡沉澱的暗紅印漬的疼痛。是傷痕嗎? 我甚至無法確定,然而,在那其中卻孕育了我頭一次完整自覺的蛻變。
並非一覺醒來發覺自己長成了一隻巨大的毒蟲,而是一點一滴詭異而瑰麗地,意識地看著骨皮肉的四肢逐漸幻化為繁多綿密帶著絨毛的細腳,背上拱起堅硬無比的厚殼卻也相對地擁有極其脆弱的柔軟胸腹,並沿著自己走過的痕跡沾染上黏膩稠濃的透明汁液。據說,這便是最明確的存在感。
正是為了存在本身的饑渴,亦同於對死亡的熱望。不是雪菲爾悲歌般殷切於對美的呼喚,然而那陰冷絕美的環墟的背對著自己的自己的影子,卻同樣迎面朝我踱步而來,在錯身的一剎那穿透置換,暗渡了腐敗,也暗渡無所謂傷害。於是人們以為我變得強壯,靈魂彷若愈加堅實。
只有我自己知道,文字如何同時拯救亦摧毀我,眼淚又是如何滴落在紙上卻化為矯飾的字詞,化為意識翻覆間我再也再也分不清的真實。
是嗎?再也沒有愛的能力了?但卻不為了傷害,而為了執迷於自己的存在姿態。為了這唯一的、絕對的、訴諸以靈魂為名義的、凝斂壓縮所有形容詞的卻早已亡滅的存在?
如果狂悲狂喜早在意識的辯證中得以層層剝落其灼熱的覆面,那麼楊牧的擔憂終將成為多餘。在創作的抽離中根本不存在有真正的狂悲狂喜,更遑論以此搭構藝術的殿堂。但如果,如果存在之神賜予以最後一次的真誠悲哀,我將致悼念於這些不復在的、關涉於活著的燃燒溫度。
在顧著舔舐傷口的時日中,我嚮往陳屍於雪山的淒美,渴求沉落寧靜的湖水,攜著雪菲爾一般明媚的面容,在皎潔月光下映出死亡的白肌。永恆,烙印在背叛者晦暗的瞳仁中。曾幾何時,背叛者的眼睛被鏡中的雙眸取代;我深切凝望著自己,只緣於那崇高無比的意識之遠離。在翻越之後我果真確立了自己的存在高度,帶著不可一世的自傲和睥睨的神情,明白終將沒有什麼可以重覆對我執行傷害。這具真真堅實的靈魂,『我答應賦它以永恆擴充,超越的潛能。凡經我心神鍛練者皆如是。』
除了,除了被拋擲的茫然和焦慮;我試著揣摩那道弧度。
除了,除了終於將赤裸裸地貼近於自身作為唯一的目的;竟無關於道德,只關乎美感。
是嗎?除了自己之外再也沒有愛的能力了?
或者,說愛太浮泛,然而我卻預視著自己即將成為『孤獨的孤獨的人』。
於是復原了之後我卻比以往更加疼痛難擔。如果致命的傷口不過是一道無謂的笑話。
或者在完全對稱的另一個半面上,我僅僅奢望擁有飛行當下的官能快悅,在穿破雲端的那一瞬間決然地背棄語言,再以極其委靡的醜態墮落,在急速下墜之中輕蔑於時間之神的任何眷顧。空氣承載不了我沉重的軀體和靈魂,整個整個地撞擊上堅硬的土地,霎時迸裂四散,碎末漫天覆地。
『若是如此純潔可以死去』,『在我還保有完整的真情和不著邊際的愛的時候』。
時而決定毫不猶豫地腐爛,化為天地的一部分;但時而卻又認真地感到羞恥起來。作為一個絕對者,怎麼能夠恣意放縱著自己最最直接純粹的欲望?!
便永恆地晃盪在兩個極端之間。日益擴大的裂痕,只要一不留意便將陷落,動彈不得;連渴求死亡都是多餘的幸福。
軟弱和堅硬的交相辯證、疼痛的收服以釀造更為巨大的、意識抽離之後無能於愛的感傷對比著近貼官能的狂悲狂喜……,或者,一切只不過又是舔舐了另一種同樣單薄的傷口,並且採取了如此悲情的形式來成全我再一次的文字療癒接連著暗地裡焦躁的自我認證。
但老師,那股注定自我摧毀的痛楚,你能明白的。」
【第六日】
「還能有所摧毀的時代才有幸福。」今日我突然想起年少時光所寫下的這句子,你一定記得的,二十三歲的我,拿隻土產的甘蔗凌晨兩點和虛無同黨騎著野狼摩托車狂奔台北城的時代你的容顏是無法抹除的完美問我歸鄉何在那時的痛苦只有能以勝過死亡的瘋癲和你分享。我說「沒事了,真的沒事了,謝謝你載我一程。」俟你離開後,我面對一盞孤燈與夫一坪大的斗室拿起美工刀就往手上的血管劃去而復返的你撞開木門立刻奪掉我的刀說怎麼這麼傻這一切是為什麼?你看看我小小的床頭,凌亂的紙筆上面書寫的一改再改的詩稿隱約標題為給奧菲莉亞的十四行詩之類,你看看我過得是怎樣的日子,每日必須翻越公館旁的小山頭到森林系館去與不愛我的奧菲莉亞編織一道只有自己相信的愛煞世人的高牆你說我如何苟活於世?在系館的留言簿我的心血結晶句子串成的詩篇卻必須兀自忍受著業餘與競逐者的嘲笑與冷漠我如何能保全對詩之愛?「沒事了,真的沒事了。」現在,我聽到這樣的謊言像瘟疫一樣的蔓延在這冠冕堂皇的國度,無所摧毀的時代有著精神分裂的幸福。
【第七日】
這將是不能完成的一日,我鄭重告訴你,以浮士德之名,因為你尚未以梅菲斯特之姿出現,讓我對著世界說「我滿意了,請帶我走吧!」我將以最為頑強的意志與你對峙如查拉杜斯屈拉,以最柔軟的聲調和你共處如老子之水,以這沒有日期年月日的不能完成的一日之樹之名
梔子花(詩為滴露村而作)
梔子花(詩為滴露村而作)
◎ 奎澤石頭
迴旋在月光下獨舞一片白色飄零的
記憶,迴旋重瓣敞開繫於髮際迷離的香
埤塘梳洗不識字的反璞,逆時針
攀緣蒺藜刺傷你的血濃於水,
空無一物的紅土地上
這不是情感氾濫的歸真
鄉野的風捲起傳統主義數有百年
如一日赤腳肩挑離心瓦房的晨曦,阡陌
縱橫翠綠疊代翠綠渴望再回到起點
如此剪裁大塊來自宿松的雲朵深藏盛裝出場
獨舞一片心意碎裂的回眸嫣然迴旋的
流動的花瓣紛飛松濤枯槁的臉龐
眉清目秀,梔子為界的生死場
(2010.08.01)
宿松一別
◎ 石計生
走高速公路四小時就到南京的四百公里路途剛離開縣城時天清氣朗忽然又下了場大雨,你知道那是在天上的父親又將離鄉之淚。這鄉愁之淚流了四次:兩次在過了桐城,太湖不久,一次在與石家灣滴露村鄉親大合照時,最後就是現在的宿松一別。
帶著 父親的靈魂和哥哥力生,光生,復生與姊姊谷蓉的期盼,你望著窗外不斷倒退的白楊樹,歪歪斜斜地像隨著被吹散的記憶,經過二十年,所剩無幾,只有靠著思念編織。1991年,那時與 父親帶了三大皮箱的禮物返鄉,千里迢迢從台北桃園機場至香港轉機到上海,在燈光昏暗了無生機的黃浦江邊旅店過了一夜,然後與一大群人擠上火車,找到屬於我們票根指示的軟臥舖,一路晃蕩到合肥。又住了一宿,或者兩三宿,因為往宿松的長途客運幾經折騰才開出,你記得那時的路黃沙滾滾,染亂父親原來梳著整齊的西裝頭他抿著嘴唇望著窗外的白楊樹林,平疇萬里與不時交雜其中的埤塘,與點綴其中的低矮農舍,目不轉睛不發一語。然後就到了宿松縣城。經過二十年,其實你對這裡記得不多,只有一個人,一座有紅星的紀念碑公園,與在二樓的舊式床鋪翻滾的小華。這次來這裡,才知道當年那個叔叔名喚陳漢平,事實上是你父親的在內地的大兒子勝生的兒子菊水的妻子的大哥。小華是他女兒。就輩份而言,你才是陳漢平的叔叔。你這曾經在美國讀書受著洋化思想之毒的憎惡傳統主義的心經過二十年的錘鍊竟融化為溫柔耐性品味著這複雜家族關連的噓寒問暖,滿屋子的親戚你完全無法認得誰是誰,你因這豐饒的系譜而感動。而那些國民黨共產黨的曾經對立現在一點都不重要,你們站在毛澤東主席海報前合影,緊緊握著手, 父親經過你的手握著那年包了輛三輪機動車把你們送回還有一小時車程的安徽省宿松縣石家灣滴露村碎石路的老家的陳漢平的手。謝謝。
那時與 父親在滴露村住了至少應有一星期之久。往南京的車行經過太湖時你對自己說。白楊樹林,平疇萬里與不時交雜其中的埤塘,與點綴其中的低矮農舍,你明瞭來時 父親專注眼神看著的正是雷同的景致,只是你的祖先住了幾百年的故鄉更美那是你作為詩人真正的根源:再加上大片夕陽下的密密松林與錯綜複雜的灌溉渠道包絡著這約有幾十戶的石家灣村落,遠方,從老家低矮瓦簷望過去,一株美殉燦爛的楓樹永恆守候著。你本以為是永恆,但並不是。經過二十年。你 父親於1993年先逝世了。2000年,曾經含著淚天未亮一早就燒著柴火炒一大包花生要你在返回台灣路途上吃的那在內地的媽媽也過世了。那耳際別著梔子花塘邊洗衣的青春姪女「宿雲」也跟著幾十名不識字同樣命運地成為上海,南京,和深圳的農民工,在建築工地與餐廳無名地掙錢只有過年才得歸鄉。2003年,連這片百年如一日的村落也被夷為平地,剩下的紅土地與陷入回憶的你一起孤單面對絕對的完美的失落。你不甘心地繞了一圈,在祭祖叩頭的同時,不敢相信千里迢迢而來面對的是這樣的結果。
紅土地是貧瘠的土地,曾經的紅瓦泥牆,你在泥濘滿地的小房間裡空氣混雜著牛糞,紅薯與梔子花香舉頭望著窗外明月,父親打著呼熟睡,你則想著 父親當年是如何走出這窮鄉僻壤,在戰亂的1940年代加入國民革命軍,輾轉到了台灣遇見了你的 母親林秀玉,生下了你。命運悄然安排你兩度回來這裡,一次是生離,一次是死別。
而死亡的左右總是蘊含著新生。拆遷過後的滴露村民搬到了縣道旁,成為兩層樓的樓房的主人。如你現在返回南京路上所看到的桐城一帶較為富裕的農村,家家有電視,洗衣機與網路。而方才倏忽而過的桐城國道指示招牌你看到時心頭一震。昨天你在晴空萬里的返鄉路程中就在這裡下起傾盆大雨,巴哈無伴奏的降八度音就在雨刷畫弧中響起,悲歌是 父親的渡海到台灣,從此兩岸卻乖隔三十年。滴露村老家的勝生,成生,晚生,幼生等哥哥們都以為 父親已死,遂在祖父石松維之墓旁修了石沛雨的墓。你與 父親回鄉時目睹刻了自己姓名的墳瑩,其上黃色雛菊處處,在粲然明備的陽光下忽然老淚縱橫大哭了一場,宛若這時的雨,一陣一陣,桐城一陣,太湖一陣,父親比你近鄉情怯,流了兩次淚。
車行離長江隧道已近,這時你卻在返回南京大學的路途中微微笑了起來,你知道這宿松一別不再是當年三隻皮箱的給予,而是對於富裕起來的安徽故鄉濃郁人情反過來的接受:黃山毛峰,皖蜀春,黑芝麻,土雞蛋,大包小包層層疊疊的熱情塞進行囊。那從滴露村搬到更為鄉下卻商機更好的東洪村的菊水,其妻與兒女宣淑,宣忠等一家人,你的車行昨天近中午抵達時就放起了長長近五分鐘的鞭炮,二三十個親戚笑容可掬地迎過來親切問候,模糊的記憶就這樣逐漸清晰了。一連串按照家譜排列的「生」字輩的兄弟齊聚一堂,從靠長江邊的晚生,幼生族人及其未到晚輩道立,和許嶺鎮的成生一系和宿松縣城來的漢平,亞平等,包括你與所有人的妻子三姑六婆美妙混談與更多的旁支與晚輩遂一起照了一張大合照。
你知道你的 父親這時又熱淚盈眶,奇異的晴空降下鹹味的雨。
然後就是晴空萬里酷熱的安徽,南京與台北。這時你的車行回到南京大學,回到已然無形化的傳統主義的夏天。方才結束的你所講學的「城市文化研究」的暑期班。一個個令你印象深刻的聽講的研究生和本科生,此時也乘著你正在聆聽的周雲蓬的城市民謠的翅膀返回自己的故鄉:山東,廣西,貴州,鹽城,通州,雲南,常州,上海,鄭州,甘肅,連雲港,淮陰,安徽,江西,馬來西亞,台北,北京和吉林等大江南北。你滿意地露出了笑容,你的祖先的國度,經過二十年,在聆聽一個當年渡海而去的石沛雨的兒子石計生渡海而來的講課,其中的城市空間理論,社會地理訊息系統,城市音樂比較研究,道家身體等主題啟迪著的是一種破除二分法的思維與從抽象具體落實於現實的觀看,閒逛,時空交錯,筆記土地的憂愁與身體的內在地景證悟,再回到理論層次的反省,創造東方化的西方可能,再解構為一種稀鬆平常的體諒與彈性入世。過去,現在,未來,昨夜,今朝,明夕。這一切都這麼關連著。
你的 父親四次流淚苦盡甘來地風乾為一個象徵,一株楓樹,久久成為傳統主義及其身體地景的象徵,即使面對空無一人的紅土地,夕陽照在宿松的大片松林與縱橫水系,埤塘映月三泉,二胡聲與鋼琴聲交織,留聲機緩緩把音樂流動在台北,你想著這南京到安徽的一切,還故意將石家灣滴露村撿拾的毬果與石頭忘在東洪菊水那裡,你在十五月圓的台北,對著心裡的 父親說:
「爸爸,從此宿松一別,是為了回去,而非離別。」
(2010.07.26)